然後呢？黑咖啡嗎？......

不愛夜遊。

「你知道嗎？老人家才不喜歡晚上出去……」他說：

「我們同學都超愛夜生活的，夜唱、夜遊、夜跑、夜騎，哪個不是晚上去啊？」

「你不要每次都配啤酒，可以試試其他的選擇啊。」

他突然這樣對我說。

我說，這炎炎夏夜，開門都有薰風熱浪撲來，屋內吹冷氣，喝啤酒，還有比這個更應時和愜意的嗎？

「要不，你去弄個什麼創意來，我可以考慮。」我喝完手中玻璃瓶最後一口酒精後對他說。

這日晏起。

許是打了疫苗後遺症嗜睡，一敞門看到他已經邊看網飛邊吃飯。

聽到我的聲音，抬頭看我：

「你還好吧？都12點多了，我先用了，諾，這碗你的。」

經過小七門口時，看到轉角一位老奶奶蹲坐街角，一個大籃子擺著地瓜葉、瓠瓜，讓我眼睛一亮的是----竟然有綠竹筍！

*

看在老人家份上，大太陽底窩在屋簷那麼一點點的陰影下，不敢跟她殺價，結果，一顆竹筍竟然花了快100圓！她一直跟我保證甜、沒曬到太陽不會苦，是她一早去竹園採的，還半強迫的要我買下他的大瓠瓜。

幾乎是逃著跑開。

假日招呼他整理櫥櫃。

沒一會，他從掛櫃上頭摸出了一個白瓷東西問：

「ㄟ？這啥？洞洞盤？」

蹲在櫃子前的我仰頭瞧了瞧：

    當老師，老天爺會給個特殊待遇，不是人人都有，那就是：找到孩子特別的地方。

    或許，用更精準的說法是：當老師，老天爺有交待個特殊的任務，就是要去找到孩子特別的地方。

    她不特別！

    「啊！老師我知道了，老師請饒命！」

    一面大聲的喊著這誇張的句子，瞧他是一臉緊張模樣，身子不斷地對著我鞠躬彎腰，旁邊的同學給他這模樣逗得笑開懷了。

    其實他，可是罩子明亮、機靈得很，每次只要是調皮了、甚至是接話接得比較不得體的情況下，還沒等我開口，一個眼神望他瞧去，他就會這樣對我說；甚至，有時還會誇張的趴在地上對我「拜」，一直說「老師原諒我、老師原諒我」，弄得我是哭笑不得，心底總是要納悶幾回：這小子是戲劇節目看太多了？還是天生就是有戲？

    剛認識他時，骨碌碌的一對精神眸子瞅著我，在門口的逆光下看著他沒有迴避的眼神，感覺孩子好像是看到我這個男老師有點害怕卻想要挑戰的模樣。不過，我的直覺是：教室來了一位聰明的傢伙，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果然，往後他的表現已經不是「聰明」二字可以形容，小小腦袋裡常常裝著天馬行空的想像，很熟悉、很經常。我一如以往一般搜索曾經教過的眾多孩子中，他身上是否有著誰的影子？直到某天看他拆解了我給他的一個東西時，突然看到他像誰了。

    國小畢業後某一天早上醒來，父親要我換好衣服，騎上機車就往城裡的街上去。

    我的老家是在中部山城鄉下，四面阡陌稻田，所以我們到市區都會說是「進城」。山城街道簡單，父親的維士霸（Vespa，60、70年代最流行的機車）順著進城的唯一一條路直行，鑽過火車鐵軌的天橋後，一個轉彎就在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大院放我下來，帶著我踏入落地窗大堂，迎面走來一位笑盈盈、貌似溫柔的女「老師」（一看樣子就像老師）和父親寒暄以對，客氣得讓我想起儒林外史那章回場景：彼此謙讓坐下，寒暄已畢……就差要馬上如書中說道要擺上兩席酒來一般。我則是被冷落在靠牆的長板凳上，四處張望這個陌生的環境。

    那是一間長條房間，用L型的櫃臺圍起一個放了數張辦公桌的空間，父親和那位女老師就在那櫃臺旁交談著，父親一手靠在櫃台，斜坐在高腳椅上；女老師則是全程筆直站著，一身淡色洋裝飄逸著瘦瘦的身形，讓我注意到的除了她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外，嘴上塗著好大紅色的口紅。好一會兒，他們才回頭招呼我，父親叮嚀我：「認真上課，中午再來接你！」轉身就走出大門。

    我看過不少的電影或是影集都會賣個科幻時間軸的「梗」（by the way，其實應該說「哏」這字），這就是所謂的「時間迴圈」，主角會被困在一段時間，然後不斷在這段時間裡一直重複，一直重複……這樣過幾百次、無數次，也許他在這段時間死了，可是卻在死後瞬間又回到死前的那個開始，當然也可以說他根本不會死，一直要等到打破迴圈的關鍵出現後，他才得以繼續他往後的生活。

    這「梗」，其實早在希臘神話就出現了，這神話我分享過，主角薛西弗斯賣弄他的聰明得罪了冥王黑帝斯，最終被罰要推一顆大石頭上山，可一旦這石頭到山頂，薛西弗斯停下來擦一把汗的瞬間，石頭馬上就滾回山下去，他就這樣做這無窮無盡的工作，所以英文把他名字形容詞化 sisyphean ，變成形容做著無止境又徒勞無功的工作的意思。想起來就很可怕吧，像是佛經裡面某個地獄場景一般，永遠不停歇，說來中外對這種做著永無止境的白工，有著共通的心靈恐懼。

    老師，算是這樣的工作嗎？

    每兩年我就會有這種「似曾相似」的感覺，你們應該在電影裡常有人會說的「Déjà vu」（法語，唸作「ㄉㄟ加莒」）就是這感覺。從五年級第一天迎接你們進教室，當我站在講台上看著你們那一張張稚嫩的臉龐，我就開始搭上時光機回溯過去：有哪些臉孔是我彷彿的熟悉？又哪些模樣是我曾經的際會？每一次我都可以從你們的身上提取過去20多年，一千多個學生的蛛絲馬跡呢。接著的七百多個日子匆匆過去，這期間我操作著固定的模式，該要上課、期中考、期末了、算成績、放長假、開學了，繼續上課、考試、算成績，放長假……然後，然後一晃神的回頭，就發現教室裡面那一張張的稚嫩已然用成熟的模樣瞧著我來著了呢，這景象是告訴我：是行將與你們分別的時刻就要來臨，我，又要把一批娃兒送出教室的門口，揮手見你們的身影消失在穿堂之外校門口，兩年來的一切，就是那樣的「似曾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