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小畢業後某一天早上醒來，父親要我換好衣服，騎上機車就往城裡的街上去。
我的老家是在中部山城鄉下，四面阡陌稻田，所以我們到市區都會說是「進城」。山城街道簡單，父親的維士霸（Vespa，60、70年代最流行的機車）順著進城的唯一一條路直行，鑽過火車鐵軌的天橋後，一個轉彎就在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大院放我下來，帶著我踏入落地窗大堂，迎面走來一位笑盈盈、貌似溫柔的女「老師」（一看樣子就像老師）和父親寒暄以對，客氣得讓我想起儒林外史那章回場景：彼此謙讓坐下，寒暄已畢……就差要馬上如書中說道要擺上兩席酒來一般。我則是被冷落在靠牆的長板凳上，四處張望這個陌生的環境。
那是一間長條房間，用L型的櫃臺圍起一個放了數張辦公桌的空間，父親和那位女老師就在那櫃臺旁交談著，父親一手靠在櫃台，斜坐在高腳椅上；女老師則是全程筆直站著，一身淡色洋裝飄逸著瘦瘦的身形，讓我注意到的除了她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外，嘴上塗著好大紅色的口紅。好一會兒，他們才回頭招呼我，父親叮嚀我：「認真上課，中午再來接你！」轉身就走出大門。
女老師給了我一個印著補習班全名的廣口袋，裡面還有一個裝著文具的筆盒，她跟我介紹，要我稱呼她「林老師」，她也跟我說她的全名，這一聽，霎時嚇到了我，因為她的名字跟那時當紅的女明星的名字一樣呢。她似乎瞧出了我的驚訝，微微一哂：
「不要懷疑，就是跟她同名同姓！」
在我還在調整這個情緒前，她已經拉著我的手往長條櫃臺底邊走，開了一個拉門，轉出外面的走廊，穿過圍著幾棵大王椰子的中庭庭院，遠遠就看到一間教室，透過玻璃格子窗，我看到裡面人影雜沓，微微的喧鬧聲透過玻璃窗，更顯那教室裡面應該有不少人。
老師開了門，聲音霎時停頓，我看到那是一間非常大的教室，又是一間長型房間，像魚骨一樣的長條型的桌子，以教室中央的一張高講桌為中心，把教室分成四大排，左右各二，男左女右、秩序井然，三個走道一路由前面延伸到後面，幾乎是坐滿了人，各個是捱著肩膀靠著，每張長桌各有三位同學。
老師領我到前面側邊靠走道的空位坐下。才剛坐定，後面肩頭給一拍，一回頭竟然就是我國小同班同學，他笑著說：「你也來啦！」我點點頭，順便前後左右掃視了附近的人，在許多陌生的臉孔之間，眼光一一的對上曾經的熟悉同學，才發現有好多以前國小的同學都在這個教室。
沒有冷氣的年代，教室裡只有頭頂掛著許多支風扇，轉呀轉的吹著熱熱的風，空氣間夾雜著隔壁同學的體味，教室內很是悶熱、煩躁。沒多久，一位戴著眼鏡、身材魁梧的中年灰髮男子進來，「碰」的一聲把手上一疊本子望講桌一砸，全班頓時安靜。老師皮笑肉不笑的對我們說了早安，原來他是數學老師，招呼了前排同學發下了「講義」——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名詞。拿到手上，薄薄的沒有幾頁，跟我小學的數學大異其趣。老師開始上課，粉筆在那一大片牆的黑板上吱吱喳喳的開始奔爬，沒一會竟然爬滿了整面牆，而我從一開始到當下都在發呆，突然轉頭發現隔壁的同學已經寫滿了講義的一面。老師放下粉筆、走下講台巡視，他在我面前停頓了一下，對我說：「剛剛老師說的，你要抄下來……」我才趕緊摸出袋子裡的筆弱弱的抄了起來。
教室很安靜，除了聽到筆尖喳喳的摩擦著紙的聲音外，就只有頭上的電扇呼呼聲。沒有人在說話、更甭說像小學教室那樣還有吵鬧的聲音，這教室陌生得讓我以為那只是一場夢，我應該還是像昨天一樣，昏沉沉的在家裡睡到自然醒，做著白日夢呢。
沒多久下課鐘響，老師走出教室，那個空間才又回復到哄鬧，大家紛紛離開座位四處交際——和舊同學認親、結交新朋友，問問隔壁的同學是要讀那一所國中等等。有人跑到外頭中庭嬉鬧，有人則是在教室繼續研究剛剛的陌生外星數字。我也找了幾位小學同學聊聊，那時才知道同學都已經來這邊上課兩天了，我是開課第三天才來。
上課鐘響，這回進來就是剛剛接待我的林老師，原來她是我們的英文老師，一陣簡單的介紹後，又拿到前面同學傳來的另一本講義，上頭寫著「英文」二字，翻開一看，更驚訝裡面竟然有著像是小學音樂課本五線譜的線條，左右橫貫，一頁又一頁。老師開始念起英文字母「A」，誇張著嘴型一直重複著發音「ㄟ——」，全班大合唱班一起「ㄟ——」，唸完後，在本子上寫下了我這一輩子的第一個英文字母——大寫的「A」。老師唸完「A」後繼續唸下去「必——」、「細——」，同學們早已經熟悉，我則是盯著老師塗了口紅的誇張嘴巴，忍住想笑的衝動，模仿著她那誇飾的嘴型。
一個早上就這樣上了數學和英文，中午太陽正炙，我隨著同學穿過中庭，手裡拎著裝著兩本講義的袋子，魚貫走出落地窗大門，一眼望見父親在門口和數學老師聊著什麼。他瞧了我一眼，伸手招呼我過去，要我和數學老師問好，老師看著我笑著，突然轉進室內，又多拿了兩本講義塞給我，要我回去先看，不懂的明天再留下來問。父親又和老師寒暄兩句後帶我上了他的帥氣維士霸，一路噗噗噗地無語回到家。
午餐的飯桌上，父親問我這課上得怎樣？我支支吾吾的回答，我壓根像是遊魂一般的經歷了一個早上的時光，腦袋是一片空白，唯一還能記得住的就是英文老師塗紅的嘴巴唸英文字母時候的誇張嘴型，一時之間竟然笑了出來，弄得父親愣了一下。
那午餐，我還不知道的是：原來畢業典禮的隔天，同學們都已經在那「先修班」開始上國中的課程了，國文、數學、英文、生物……，那時天真幼稚的我，看著貼在牆上的國小畢業證書，還真的不知道，畢業後那整整兩個月的暑假，我會每天在那有著大王椰子樹中庭的補習班度過，而且就這樣無痕接軌的蛻變成了所謂的「國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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