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只有風,迎風面的山腰上一陣陣的風吹過那片竹藪,我眼前有三個巨大的黑影,不遠處的階梯邊還有幾個模糊的身影。扯著我領口的那位,我認得,他是學校出了名的小混混,同學口中所謂的「流氓大哥」,他咕噥著喉頭低聲說著什麼,因為風大,我只聽到他夾雜著話語中的三字經髒話,然後,他的拳頭就往我肚子催來,一拳、兩拳,我痛得彎下腰,蜷曲著身子,面對著強大的暴力,我連喊叫的勇氣都還來不及充飽氣,然後――也許是命運女神的眷顧,後面的那群人發出緊張的聲音,然後我領口的壓力瞬間鬆了下來,那些黑影也突然從我的視野中,一,一,消,失。我孤單的走下的兩、三百階的校園通學階梯,剛剛腹部給打的地方隱隱作痛,然後我找到腳踏車,在夜色微暗的東北季風吹拂下慢慢騎回家去,不知道是肚子上的痛還是幾分鐘前受到的突然驚嚇,我發現自己的眼角是溼潤,鼻子是酸楚的,就這樣一路頂著傍晚的風回家,一如往常放下書包、脫下制服,準備吃晚飯。
飯桌上,面對一桌子的愛心,我低頭挾著美味,心中卻惶恐了起來,果然父親的聲音響起:
「你臉上怎麼了?」
父親突然問我,我偷偷瞅了那對精銳的目光,低聲的說:
「剛剛放學下樓梯走太快,一腳踩空就從通學坡道的樓梯上滾到邊坡去……」
我知道是謊言,我也知道謊言是愈簡單愈好,所以沒再多說。父親沒說什麼,母親在旁叮嚀要我等等洗好澡之後記得擦藥,然後餐桌上就一如以往,只剩下靜默的挾菜、咀嚼聲音了――這是家規,吃飯時少說話。
我的父親一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那一年,我國二的時候曾經給學校的「老大」霸凌過,雖然事後這「老大」有請人到教室傳話「說」:一切誤會,他認錯人了,因為學號數字的關係,沒有道歉、也沒有抱歉,可是我卻放下了一顆心,知道以後走那條長長數百階的階梯,毋需害怕給人攔下來拖去打兩拳。這祕密一直對父親的隱藏,得要歸於兩個原因:一來怕父母傷心難過和擔心的想法,再來就是我從小就害怕我的父親。
在我成年之前對父親的印象大概就只能用「嚴肅」二字來形容吧,身為教育人員,也擔任了許多年的訓導工作,父親在學校和家裡面容一致,他對我們子女的教育就真的是符合那個年代「嚴師高徒」、「棒下出孝子」的模型,我們只有聽,沒有說。對於他,我和弟弟能躲就躲,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畢竟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要每天24小時和老師相處,現在看來,這種壓力已經遠遠超過那時的心理承受度,再加上自己又是活潑、調皮和機巧有加,可想而知父親對我的管束更是嚴密得猶如不透氣的塑膠袋。所以,在外的許多事,能夠隱瞞的我決不說,不能隱瞞的也總是想盡辦法避重就輕。
這樣的結果,就是造成我和父親間有道深深的鴻溝,那時我當然知道父親愛我、我也愛他,可是就是無法用言語說出我的感恩,我們少有眼神的交會,每每總在他要看我時,趕忙撇開這可能的溫暖交流,因為我總是很害怕他那會透視我內在想法的銳利與解讀能力,就這樣,我無法和他分享我的青春情事,更別說是在學校、在放學後的一些有的沒有的芝麻綠豆,父子間的交流似乎只有晚餐的圓桌會議,短短的、就這麼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之間。
這也許就是那個年代許多親子間的寫照,現在想起來,我不僅後悔沒有和父親分享我那時青春時期的喜樂、分攤我的哀愁,也為他感到遺憾――遺憾父親未能與我有一段屬於青春時代的親密情感交流。我想,時代流轉,現在我們身為人子父母,應該要敞開耳朵,開放心胸,多去和孩子談話,更需要多聽聽孩子的聲音、說些什麼有的或是沒有的,就只是「聽聽」就好,喜歡說話的,就讓這孩子言所欲言;不善言詞的,就慢慢的引導,總有一天他們會因為你的聆聽和傾聽而覺得對你說話是愉悅的。因為在說話中,我們可以知道孩子的想法,且不說是否要在對話間適度導正孩子的想法,更重要的是讓孩子知道,他有一道情感的直達車,可以和爸媽分享,我們才能夠分享孩子真正的內在成長。
洗碗的時候,我喜歡讓孩子在旁邊邊擦碗盤邊和我說話:抱怨某同學不好、羨慕某人有什麼;開車個時候,我也喜歡孩子在後座嘀咕些什麼,說說一些陳年的老梗笑話……我想,真正的收穫還是那一句:我想要參與孩子的成長,投進他們的內在世界裡,而不是當一個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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