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站的白色時鐘
這一週輪到老師站側門口的導護。
站在門口那邊挺好，也不好。好的是：可以看到來往的人們晨間的模樣。都市的生活緊張，多數的人和我一樣，都帶著惺忪的睡眼匆匆而過，只有少數的人可以在這一早穿戴上精神的外衣和喜悅的表情。當然，孩子也不例外，許多孩子似乎像是夢遊一樣，用「飄」的方式走過我的面前。觀看人們百樣面貌，讓我覺得這世界是美妙的、是多采多姿、多樣貌的。同事說我懂得苦中作樂，但我想的是：若不這樣，站在那邊當個銅像、甚至是「空氣」，真的是挺不愜意的。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孩子總是缺少一點點的禮貌，需要我提醒：
「和老師打招呼吧！」
有打招呼的卻是欠了一點點禮節，有「禮」卻少了「節」：孩子應該說「老師早」而不是一個簡單的點頭「早」，老師覺得這兩個問安之間都有禮，可是孩子卻沒有注意到長幼的分別，這一點點的分別聽來似乎八股，可是卻是培養孩子們注重人際生活上長幼、從屬關係的養成。所以我要不斷地說：
「和老師打招呼啊！」
打了招呼的，我也要提醒：
「請說『老師早』！」
早上站崗的卅多分鐘都這樣，不斷地重複，像是上了足足一堂課那樣累。
最讓我困擾的就是遲到的問題了：打從在這個學校任教以來，沒有一次可以準時關上大門，因為，時間到了，還是有一堆孩子姍姍來遲。7點50分時候，我就會往外一站，看到許多孩子在遠方努力奔來，小腳丫子一步跨過大過一步、有孩子在家長的大手下拉著跑來，家長比孩子更緊張、有奔馳而來的高級轎車緊急煞車停在門口，門像是給衝開來的衝出一個小孩、甚至有邊跑邊掉便當袋、文具、書本的──那怎是一陣手忙腳亂哇。遲到，好像成了我們這社區小學不可承受的必然。
好幾次，我都想鐵面無私的關上大門，因為我想：如果讓孩子們知道，這個黑臉的老師一定不會等他們，會準時在7點50分關上大門，明天，他們一定會早起個五分鐘，在家動作快一點，不會那樣的拖拖拉拉，這樣才是「教育」。可是，往往在看到那背著大書包的小身影在遠方十字路口出現後，又心有不忍的再等一下，這「一下」就是要再等五分鐘。於是，老師每天總在天人交戰──教育該鐵面果斷，這樣才能讓孩子知道：
「我必須要做到的是準時，而不是企盼老師溫柔的體貼！」
但是情感上我卻無法做到。
我總是想到那年：南德仲冬的冷冽寒風中，慕尼黑市郊早已暮色沉沉，我坐在暖氣公車裡打算回寄宿家庭。公車是五點開車，司機在卅秒前啟動了引擎，我看著窗外小小候車站上大大的白底時鐘，秒針盡責的跳著單拍子舞。突然，一位身形佝僂的德國老太太兩手拿著大袋的食物從車窗外經過，就在她快要接近後門的時候，秒針跳到12的位置，只見司機關門，開車，準時得令人喝采。我猶看到、也聽到老太太呼喊和敲打車門玻璃的聲音，可是──公車還是開車了，捲起車後一股飛雪揚長離去。那時，天空也飄起了毛茸茸的細雪，我轉頭的眼神久久無法離開那位仍佇立靄靄白雪中的佝僂身影，因為她的下班車在一個小時之後才會到來。
我多麼的夢想自己有臺德國的Leica相機，因為它是相機的臻品，可以說是人類相機工藝的極致成就，可是，在驚呼這工藝精美的時候我總是要想：為什麼我們不能呢？回答這問題，我總是會想到那公車站的白色時鐘。
*文已刊載100.10.23（日）國語日報家庭版（12）轉載請來函告知並註明，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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